飘飘何所似,海天一沙鸥。
定价3块2毛钱的《天堂之鸟:三毛摄影诗歌集》是我人生第一本书,是我摄影路上的第一个台阶,三毛应该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最高级最重要的女人。它在中国大陆先后印刷发行了9万册,三毛的形象就被这些图片确认了,连同她过往图片和文字一起,进入了千千万万文艺青年的血液。之后我收到一麻袋读者来信,说得最多的是感谢一个叫肖全的人,留下了三毛这些令人惊喜和感动的照片,帮助他们认识和理解了三毛。
杨丽萍看到《天堂之鸟》后委托许以祺先生去成都找我,问我是否愿意给她拍照片。很快我明白了,推开一扇门可以见到另一扇门,之后就是许多门。
2020年3月26日是三毛生日(1943年3月26日)我发了朋友圈,在百度上看见很多三毛生日的信息,这个世界有如此多的人喜欢她,实在是幸福。
站酷专访著名摄影艺术家肖全
嘉宾简介 肖全 著名摄影艺术家,用镜头记录时代肖像,曾多次担任法国国宝级摄影师马克·吕布的中国助理。 90年代出版的摄影集《我们这一代》而广为人知;肖全拍摄了顾城、北岛、崔健、王安忆、朱大可、陈村、史铁生、 张承志、贾平凹、三毛、杨丽萍、张艺谋、巩俐、姜文、陈丹青、唐朝乐队、窦唯、朱哲琴等98位中国八九十年代理想主义的文艺精英。 2012年获得联合国颁发的“杰出人物贡献奖”,先后出版《肖全·今日肖像》、《跟着马克·吕布拍中国》、《肖全·金川》、《肖全和妲妲的世界》等著作。
1990年9月21日,成都
1990年9月21日,三毛在锦江宾馆673房。
当我们礼貌固执地敲开她房门的那一刹那,三毛的经历、苦难,甚至她的良心全写在她身上。这是一个极少见的女人,高贵、随意、幸福、苦难、善良、沉着和勇敢。我清清楚楚地从她的眼角、嘴角、皱纹和指掌上迅速读到。我明白这是我人生中见到的一位“贵人”。
她手里拿的是一本当时未刊行的小册子,一边看着里面的图片一边摇头,我以为她不喜欢。她说:“不行,你给他们拍得这么好,你要给我拍才行。” 后来在柳荫街拍照间隙,她让我抽烟:“你那天一进来,我就知道我们一伙的人来了。”
请三毛到宾馆阳台上拍照时,她指着亮晃晃的钢制栏杆说:“请别把这些拍进去,我不喜欢这些现代建筑出现在我的照片里。”
我为三毛拍了穿白衬衫,发髻高高梳起的照片。第二天拿给她,她说:“肖全,你技术一流,但这不是三毛。”
三毛穿着“乞丐服”,将她一生在我镜头前演绎了一遍
我很重视三毛的拍摄,在取胶卷路上,把场地确定在古朴的成都柳荫街。而三毛也披散下头发,换上了亚麻乞丐服。我脱口而出:“三毛!我一定能给你拍出最好的照片!”
下午四点,她和我步行十多分钟到了那里。柳荫街上有茶馆,有瓦房,有老人在屋檐下休息,有小孩在写作业、玩耍。我们仿佛进了某个著名的“电影城”,可柳荫街却是实实在在成都人的生活。
三毛在街上走着有看不完的东西,感慨地说:“要能把这些完整地保留下来该多好呀!”
在这条她称赞不已的巷子里,偶尔一些行人注意到她。可她却自己一个世界,内心的感触自然流淌着。
青瓦房上晒着老人尖尖的鞋,竹篮里红红的辣椒,竹竿穿着晾晒的衣服,都是三毛喜欢的成都居民生活。听见有客人来,主人热情招呼她。三毛对什么都好奇,问长问短。
看见茶馆很热闹,三毛凑了上去。没有人知道她是谁,她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。
我对所有人说过,三毛不属于那种漂亮女人,可是她很动人。这不是年轻的美态能比拟的。还能见到一个女人在茶馆里如此自在吗?
回锦江宾馆路上,三毛叫了一辆三轮车,用正儿八经的四川话与车夫讲价。在车上,她看见车夫吃力地用劲,问我:“我不会不道德吧?我要给他钱的。”
姐姐陈田心有过这样一句评价——三毛心里一直有个良善,是她生命的根基。
三毛是行走人间、阅读天地的自由灵魂
创作者们往往要认可自身的独特性。在我看来,独特性是一种在精神、灵性层面上,与自我对话能力。
三毛是一生都阅读的人,她曾给贾平凹的信中说:“三毛的作品是写给一般人看的,贾平凹的著作,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。”
贾平凹说三毛,年轻、坚韧而又孤独的她,对于年轻人的魅力,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来的估价都不过分。
我认为三毛不仅仅阅读文字,她也全世界行走,亲眼观察、用双脚丈量土地,用心感受世界。一个人的声音和足迹,如果能被另一个人深深怀念和铭记,这就是永恒。
《ECHO永远的三毛:三毛摄影纪实回忆录》 肖全 编著/摄影 磨铁文化2021年3月出版 由“2019年靳埭强设计奖·全场大奖”、“中国最美的书” 等获奖者设计师白凤鹍操刀装帧设计。
我并非是个在拍照时狂按快门的摄影师。拍三毛用了3个胶卷130多张底片。她说想正找个摄影师出画册,辛苦我晚上加班冲照片。我在暗房一口气放出了30多张,片子的确很不错。出片率还挺高。
9月24日,她即将离开成都的上午,我再一次敲开她的门,将照片铺开在宾馆床上。和我一样,她最喜欢坐在地上,两眼望着右上方的那张。
在我看来它很完整——画面构成、影调以及人物的情绪。但三毛说:“肖全,我告诉你,这不是完整,这是完美。无价!我十岁二十岁就梳着短发,背着包一个人周游世界。20多年了,还是我一个人。瞧!多么倔强的女人呵!”
这张照片是老天赐给我的一张传世之作。(1990年9月22日)
至今我仍未改变拍摄、判断人像作品的标准。多年前我在北京房山当兵,读了西方著名摄影师的作品,比如卡什、奥古斯托桑德、布列松等等,反复看,将它们刻进血液。就像看马拉多纳、贝蒂、梅西和C罗踢球,你会知道踢得好就是那个样子。一个摄影师一旦开始建立“这就是好照片”的标准和信念,就永远不会改变。
不是只有你快乐笑着才是“好”的表情
不少人喜欢这张坐在石凳上抽烟的三毛,还认定这就是他们想象中的三毛。 她抽烟要一天3盒,对我说:“在写字时手里总想拿个东西,其实在玩一种感觉。”
照片上三毛看起来像个大师。许多年前一个北京的半仙,在我家看到了这幅照片,她惊叫道:“天呐,你竟然跟三毛结了缘,三毛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知道吗?” 我那天晚上不能入眠,想了很久很久。
我们的每个表情都是一个情绪,任何时候都是好表情。人生遇到各种事,所思所想流露出来,都是真实的自己,我不认为只有笑着、开心的状态才是好表情。
三毛,一个原名叫陈平的女孩,她从张乐平的漫画里拾得一个名字,安在自己身上。三毛就活了,丰富了,精彩了。天地万物赐予她灵性,把她变得光芒四射。时光、命运和自己的性情,牵着她满世界地流浪,一些人陪伴她,她也曾陪伴一些人。突然一天醒来,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和一个空空的行囊。三毛登飞机住酒店的时候是陈平,之外是三毛,到底哪个是真的,她太难分清了。
我老是在想,有什么谎言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下存活?三毛爱憎分明,极其敏感和脆弱。她对爱她喜欢她的人的真诚与执著,滋育了她的同时也困住了她。
3岁跌入水缸坚强求救,三毛一生都在自己做决定
陈妈妈回忆说,三毛很小时,全家还在重庆,每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,大人不允许小孩靠近水缸,三毛偏偏不听话。有一天大人在吃饭,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,才发现三毛不在饭桌。奔过水缸边看到她头朝下,脚在水面拼命踢打。缸很深,她用双手撑在缸底,使自己高一点,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。被揪出来时也不哭,只吐了一口水后说感谢基督耶稣。
我认为这是三毛一生中做出的最早最牛的决定——我要活下来,不要死。一个3岁的孩子哪来这样的沉着?
三毛曾在台湾“北女一中”受到了老师的体罚,在她的脸上涂墨,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,不再去上学了,而家人也认可了。之后她自学、自闭,跟韩湘宁老师学画。韩老师带领她广泛接触艺术,使她看到快乐并将之传染给他人。
我想,三毛的心智早熟。她选择跟自己在一起,更多地在乎自己,倾听内心感受。她把心打开了,与世界相连,她出去了。
成都柳荫街拍照后,我们回酒店的路上,她买下一个新包,将跟她走过不少地方的旅行包送给我。拿着新包的三毛开心得像个小女孩得到了一件礼物。
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,自认为是三毛最后真实的状态——周围的人好像都不懂她,她也不稀罕别人去懂她了。
三毛的精神在这个时代已经失去了吗?
毫无疑问时代造就了三毛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中国大陆的门几乎还没打开,三毛就去了西班牙马德里读书,去了非洲,共走过50多个国家,将她的感受通过文字转化成画面,很多人为这些故事欢呼或者哭泣。飘飘何所似,海天一沙鸥。
我深圳家里的三毛作品
三毛送给我的旅行包
三毛有着自由的灵魂,她的精神是稀缺的,无论是三十年前,还是三十年后。
她影响了一大批走出国门留学的青年人、背包看世界的旅行者。那时大多数中国人家里鲜有电视,也没有电影,也许就只是父母带着孩子们去看看京剧。
时代变迁,三毛的某些特质也许有了新形式,今日在每个行业中具备开拓能力的女性,不见得非要是那么文艺,但如果她能理性思考,她有阅读的习惯,她能欣赏音乐、欣赏艺术,她有描述这个世界的能力,同时还具备商业敏感性,这不是更好吗?
而当代很多职场女性在面临日常繁琐事务与激烈竞争时,对自己的要求会慢慢降低。
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,都是时代的一分子
在今日美术馆办展时,曾在墙上写过,我想用照片告诉大家,你是独一无二的个体。尽管人人都为容貌焦虑,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很厉害、独特而与众不同的一面。
三毛写作很厉害,也许做其他事也会厉害,但三毛也羡慕别人有孩子。天下的女人都一样,生来就有母爱。我从未想过三毛要有孩子,该多好玩。
我经常在拍摄时跟大家交流这一点,它是作为摄影师独有的快乐——当我们共同努力完成一次拍摄,得到好照片时,他们的喜悦和兴奋,难以言喻。肖像照片会留给后代,也许他们会忘记摄影师是谁,但他们会赞美当初爷爷奶奶独有的美貌与精气神。
三毛朋友陈达镇的来信中,说他在三毛家中发现了我与三毛的合影。这张照片被放置在三毛最喜欢的黄玫瑰中。
好照片像一面面镜子,彼此提醒着我们生而为人
“肖全,在拍摄现场我们两个都没说什么话,全凭一种感应。肖全我们两个是相通的。” 这是30年前三毛对我说的话。一眨眼,我经历了一个甲子年。三毛一直“停留”在48岁。
我曾夸张地认为,我拍三毛的那天,她仿佛把自己的一生演绎了一遍。
1990年,我用的是美能达胶片相机。今天,摄影师、爱好者们已经有了专业甚至顶级的装备,好设备是产出高质量照片的基础,但最重要的依然是自己的内心与世界沟通的能力。
优秀摄影师的品质,首先是对人的认知,理解我们作为人,是非常不容易的。佛陀在经书中有很多对“人生难得”的精辟解释。
前些年我拍了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下金川县朝圣的藏民,出版了《肖全·金川》(同为白凤鹍装帧设计,荣获“中国最美的书”)。2016年12月底在浙江美术馆做《肖全·肖像》跨年个展,有时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展馆,有时我看着正在凝视我作品的人们,我意识到,好照片像一面面镜子,彼此映照、提醒着对方:“兄弟!我们都是人,我们要相互支持、相互提携,而不要相互拉踩践踏。” 我觉得作为一个尤其是喜欢拍人的摄影师,应该充分理解这一点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