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矫情篇——花间笔记
这个……很矫情……当年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,一不小心,好的没学会,就学会了这腻死人的矫情……
很少读花间词,总觉太过浓郁,如我的不喜玫瑰香气。那日朋友送我一册《花间集注》,说,不知送你什么好,只觉都不适合,还是送本旧书吧。书确实是旧的,繁体竖排,字句间时有红线问号。我欢喜,她是不拘人情世故的,每每突发奇想做些非常之事,却反见心思分明如流水澄澈。
因书是她送的,也就细翻翻,粗糙泛黄的书页,斜去半页的折痕,有卷曲痕迹却平整的边角,眼前有她昔日翻箱倒柜寻书又小心清理放在枕下压平的景象。在枕下压书的习惯怕是小学养起的,那时孩子要戴红领巾,晚上折好放谷壳枕下,早上起来平平整整,对镜子便好打出个漂亮的结来,女子的心思是小时便有,天性使然。温庭筠便写女子“懒起画蛾眉,弄妆梳洗迟”,一个“弄”字写尽细囡家子调脂粉的饶有趣味,直可说是一字千金。
朋友在此词上也做标记,“小山重叠金明灭”,红线上小小一个问号。我读来就如与她并排而坐,同看一书,心有疑惑,抬头看她,她也正抬头看我,忽然便都笑倒。原来看旧书,比看新书别有情怀。
周汝昌说这“山”是小山眉,那女子愁怀连梦中也有愁态,额间金箔也掩住不清明。我却另有想法。我们乡下过去富贵人家的千工床,底外三退,最里是十三屏的床,中间是脚塌边上置马桶,最外是梳妆台与面盂架。三退都有小屏遮掩两边,最里床前的有叫床挂面又或叫枕屏。古时女子就在最外的梳妆台前取下钗饰放下发髻,梳洗停当,将绣鞋脱在脚塌上,上床安寝。到早上,光线从格子窗里照进来,又穿入雕镂剔透的枕屏,把小小重叠的影映在女子脸上,斑斑驳驳,忽明忽灭。我便想,小山许是指枕屏上雕镂的连绵山形吧。
只是千工床本是明清间富贵女子出嫁的婚床,唐时却简陋得多,且尚胡风。后来看唐画,也曾见三面围屏坐卧两用的床榻,还见有四面围屏的,当前如门扇一般开合,那时才恍然飞卿所说“枕上屏山掩”原是指这围屏的。
我打电话去与朋友说,她在电话那头拍手笑道,可算说得通了,我说下一句这么香艳欢悦,哪里来那么多的愁啊怨的!那一刻,但觉这书是读到了心底,我与她与书,是如滴水落进了大海,满满的欢喜。
飞卿词中的女子,想是侧睡,香嫩粉腮上裁减轻薄的乌丝拂过。去年某日看《利家与松》,曾见日本战国时候的女子做唐人装扮,虽有改易,大体却还不错。剧中有女子双鬓长垂,脸颊边薄薄的两片短鬓裁减如刀削,又有长至双肩的两片略略厚些。与唐朝仕女图中那些女子的鬓角极相似。又一日,路上见有十来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,长发至腰,发鬓也是如此,只是又多一层,十分可爱。记得另一首《菩萨蛮》中有“镜中蝉鬓轻”之句,应是这般模样,只是“春梦正关情”,反不如小娃娃的无关情爱。飞卿写“鬓云欲度香腮雪”,确如朋友说的,香艳欢悦,那鬓云竟也如男子想去度那如雪香腮,亲昵却无狎邪。
其时,读飞卿此词,我总觉词中有喜气。且说懒起画眉,许多人解作愁绪懒画眉,似乎是女心无人赏,女容无人悦。于我却仿佛见着女子的任性娇俏。古时女子是早早便须起身,穷苦人家有许多活计要做,富贵人家管教严谨的也要早起做女红学妇德,已婚的是更要早起,侍奉公婆管束家务。惟有父母疼宠的富贵女儿才能这样迟慢,日上了三竿,才慵懒起身,梳洗打扮,研墨调脂,描画出长长的眉线,淡淡抹上玫红的胭脂,兰花小指轻点双唇……有长长的时日,不急不躁,自成风雅。
记得小的时候外公爷从地头回来教我们姐弟几人写字,脚上手上还是泥水,取来墨条砚台,手腕只一转,眼底心底便有儒雅之气,仅是站着也觉有松风满厅堂。那一时那一刻,我竟呆住说不出话来,天地都静。女子“弄妆”,挑粉调脂,那时那刻也是这般的无物无我,无有人世烦杂。那时那刻,只求作一个合心意的妆容,于镜中自赏自怜,也自笑自娇俏。
你看他说那女子“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”,前镜后镜互相照映,岂不是自己越看越喜欢?人面桃花相映红,是花与人皆好。
“新帖绣罗褥,双双金鹧鸪”一句注释旁另有朋友笔迹,红笔写着:帖字当作仄声,旧时妇女置放缝纫用品的器物,鹧鸪成双,是女孩替自己绣嫁妆,春意荡漾。我莞尔,这世上竟有一人与我这样的心意相通呵。
其实一本书原是可以这样流动的,每一人读过的痕迹都留在那里。读一本被人读过的书,就如书径有人同行,我见着我眼底的风景,也见着你眼底的,且你我也都成这书中的风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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