淫者戒爱多姑娘

英子蒲

本帖最后由 英子蒲 于 2015-10-30 08:15 编辑

有朋友点题“多姑娘”，想是有留难之意，这样一个烂货，可写些什么呢？

“多姑娘”的身份来路因为版本不同而有出入。通行本里她出场于第二十一回：“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，多唤多官，人见他懦弱无能，都唤他‘多浑虫’。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，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，生得有几分人才，见者无不羡爱，她生性轻浮，最喜拈花惹草，多浑虫又不理论，……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，轻浮无比，众人都呼她作‘多姑娘儿’。”她生性好淫，“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”，而她市场之好，艳名之盛，除了性淫，更有独特的体征。贾琏试之，“一经男子挨身，便觉遍身筋骨瘫软，使男子如卧绵上。”这是肉觉。“更兼淫态浪言”，这是视觉和听觉。肉、视、听三者统一，方能得天地间的大和谐。最佩服的是她临床不闷，迎战不忙的气度，且听：“你家女儿出花儿，供着娘娘，你也该忌两日，倒为我脏了身子，快离了我这里罢！”这哪里是叫床，分明是闲话家常，听惯了“雅咩蝶”、“kimoji”的贾琏乃至一切男人，多半习惯了自己做主导，满足于男性的强势，而在多姑娘反客为主、指点江山的阵势面前，丑态毕露，也是输人输阵，一败涂地。能在行房时说出成段欲拒还迎、欲扬先抑的句子，多姑娘的胸怀绝非一般女子可比，倒应了后文的那句话，“不知是男人嫖了她，还是她嫖了男人。”一般人的淫，达不到她的境界，如果警幻说的宝玉的“意淫”是天下第一淫人，多姑娘的“体淫”又何尝不是？掌控大局、调度气氛、主导进退，如果单以淫妇视之，便是失一将才！贾琏至性，多姑娘便至淫；贾琏至淫，多姑娘便至性。见淫见性，也是《红楼梦》中一大关节。

可是多姑娘的身份到后来却另有表述。按庚辰本第七十七回，“多姑娘”变成了“灯姑娘”，她男人也从有父母的“多浑虫”变成了晴雯的姑舅哥哥，他们的婚姻，也从父母包办变成了晴雯旧主人赖嬷嬷的许配。《红楼梦》成书“增删五次，批阅十载”，这里的改动痕迹十分清晰，作者这样改动，目的很明显，就是要将晴雯和多姑娘摆在一处，而引出宝玉探晴雯时的一段文字。

话说宝玉探望晴雯，恰遇多姑娘，于是：“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，笑道：‘你不叫嚷也容易，只是依我一件事。’说着，便坐在炕沿上，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。”以她好淫之性，要和宝玉作些什么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。可是到了后来，灯姑娘却说：

“虽然闻名，不如见面。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，竟是没药性的炮仗，只好装幌子罢了。倒比我还发讪怕羞。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。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，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摸狗的。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，屋内只你二人，若有偷鸡摸狗的事，岂有不谈及与此？谁知你们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。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。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。既然如此，你但放心。以后你只管来，我也不罗唣你。”

噫？这段话和前文多姑娘与贾琏之语对看，里面有批判传言的诬妄，有佩服主仆的清白，有反省自己的糊涂，更有决不越轨的承诺，直抵得一篇推心置腹、通情达理；放下淫欲、立地成佛的道德文章。一个至淫之人却发此通之言，不亦奇乎？却是为何？

在这破瓦之下、寒屋之内，居住着两个人，一个是晴雯，一个是多姑娘。我们用另一种眼光去看，则是两种精神：一个至情，一个至性。晴为黛副，《情榜》之上，黛玉为“情情”，作为她的影子，晴雯也能占一“情”字。她对宝玉既是“至情”，又是“至纯”，所谓“枉担了虚名”。在这样的至情、至纯面前，多姑娘这“至性”、“至淫”之人，再也不是面对贾琏及宁荣二府其他男人的女人，性淫止于纯情，所以她才能说出那么一篇令人大出意料的好话来。作者之所以不惜笔墨把多姑娘和晴雯扯成一家，共住一屋，不正是为了传达他自己对情、性、淫、纯这些人性的思考与批判么？多姑娘是一个奇人，你若示性与她，她便报淫于你；你若示纯与她，她便收性以答，既是淫妇，也有佛性，那些一味只见她前文淫态之人，皆是贾琏，而细思她这篇讲话之人，得近作者。第五回的十二钗判词中有道“情既相逢必主淫”，而从多姑娘身上我们能看到，淫至纯而灭，性至情而止。作者对“色空”的参悟，也有对这淫、情的看破。《红楼梦》的好处，多姑娘的佛性，只是看你什么时候看懂吧！

说到多姑娘，自然想起另外两个文学淫妇，潘金莲和杜十娘。三人与“淫”的关系不同，潘金莲奔淫，杜十娘脱淫，多姑娘滥淫。滥淫的，遇纯情而止，但这“情”不是“爱”，假如多姑娘遇到“爱”，断不会望而止步，而是飞蛾扑火，其结局一定是悲剧。潘金莲因淫而生爱而杀夫、杜十娘因爱而脱淫而自沉。比起这两个，多姑娘都是赢家。多姑娘颇像潘金莲的前半段，嫁夫不遂心，她又比潘金莲会排解，身边男人走马灯似的转，可她还比潘金莲幸运，因为多浑虫不吃醋，这样随心所欲“享淫”的女子，倒是人生的喜剧。杜十娘最苦，在淫窟里等来了真爱李甲，贴人贴钱，谁知却是索命无常，最后还贴命。多姑娘不自赎、不自救，只是贪淫而不贪爱，可能她也看过些戏，《挑帘裁衣》、《武松杀嫂》、《怒沉百宝箱》之类，知道淫妇的“爱”带有毁灭性，不是杀了别人，就是杀了自己。

爱深了反而不淫，淫多了切忌生爱。作为“淫”的另一方，就要知道“淫妇好玩不好爱”。只是这样的活报剧天天都在上演，都是些把淫和爱混为一谈，不如多姑娘的。